《聊斋志异》全书共491篇,其中写狐仙的有70余篇,写花妖的有4篇,写牡丹仙女的有2篇。蒲松龄主要以花妖狐鬼为写作对象,凭借丰富的想象和奇特的故事闻名于世。《聊斋志异》是我国古代自然写作的典范。生态美学的研究对象是人与生态环境的审美关系,狭义的生态美学思想主要探讨人与自然的关系,广义的生态美学思想包括人与自然、人与自我、人与社会三个层面的关系。生态美学是一种建立在生态哲学基础上的新型的审美观,它突破了传统的以人为中心的思维方式,而将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自我的存在和外部环境的影响等因素有机地结合起来。

《聊斋志异》中的生态美学思想研究

一、《聊斋志异》中的生态美学思想表现

蒲松龄在《聊斋志异》中描写了人与社会温情和谐的生态关系,构建了一个充满温情的社会。

(一)人与社会的和谐之美

生态美学强调人与社会的和谐,构造一个理想的社会供人生存是生态美学思想的一部分。

1.用知己之情构建和谐社会

《聊斋志异》中用人与人之间的知己之情构建了一个充满温情和正义的社会空间。《聊斋志异》共491篇,其中涉及科举考试的有107篇,涉及知己之情的有70余篇。在古代社会,科举考试是士人入仕的唯一途径,功名就是衡量个体生命价值的标尺。蒲松龄作为一个科场屡屡失利的读书人,内心迫切地需要得到肯定。因此,他在《聊斋志异》中用人与人之间的知己之情建构出一个人人互相欣赏、互相理解的社会空间。

写知己之情的代表篇目当推《叶生》。在《叶生》篇中,知县丁乘鹤十分赏识叶生的才华,也十分器重他。叶生因其的知遇之恩而“零涕不已”。叶生死后仍不忘魂从知己,最后教导丁乘鹤的儿子中举。

中国传统封建社会对人的价值评判标准十分单一和苛刻,要想获得他人的认同就必须取得科举考试的成功。但是,并非有才者就能高中,有时考官昏聩导致才子被埋没,才华得不到认可。蒲松龄为不能在科举中得到认可的落魄书生提供了一条新的道路,用人与人之间的互相尊重打造一个充满希望的社会,每个人都有知己可以赏识自身的才华,不用凭借外界的考核机制,仅仅是凭借自身才学就可以被他人认可。在这样一个正向的社会空间,人人都被看见、被赏识、被认可,从而形成一个和谐温情的社会。

2.用男女真情打造温情人间

《聊斋志异》中重视男女的真情,用真情联系人与世间的万物。

男女真情是《聊斋志异》中占比很重的内容。《巧娘》中,傅廉与女鬼巧娘相恋遭到父亲的反对,傅生却始终坚信“彼虽异物,情亦犹人”。《乐仲》中,乐仲和琼华的相敬如宾,黄生与绛雪的惺惺相惜。《花姑子》中,安幼舆因不能找到心爱女子花姑子的住所而患重病,花姑子宁愿牺牲自己的性命也要复活安生。《连城》中的磨难更加贴近现实,乔生和连城之间因为门第悬殊有了第一重阻碍,且连城已经和有钱的商人王化成定亲,这是第二重阻碍,后来乔生割心头肉给连城治病,连城用死亡抗拒无爱的婚姻,二人在地府相见并复活,终成眷属。《连城》中,二人跨越阶级贫富的限制超越了生死,展现男女真情的动人力量。

男女真情则可以跨越生死,天上人间都互相追随,把“情”放在了高位,使真情具有感天动地的力量,这是对封建礼教人性束缚的解绑。男女的情感得到肯定,真情可以跨越物种,勾连起自然界的万物,只要真情在,万物可共生。《聊斋志异》突出男女真情的可贵,展现向善向美的人文关怀。

(二)人与自我的和谐之美

人类自我的精神生态也是生态系统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人在现实生活中不能得到满足,就会回到精神世界寻求满足。

1.对生存困境的超越

蒲松龄在《聊斋志异》中超越了自己现实生存中的困境,在书中找到心灵的慰藉。

蒲松龄19岁就考中秀才,但是在接下来的乡试中却屡屡落榜,最后60岁的蒲松龄终于放弃了科举考试。他将屡试不中的悲痛写入《聊斋志异》,所以,他的书里总是有那么多怀才不遇的书生才子。他们最后的出路往往是隐居山林,回到乡村和自然界中,用自然界的山水安慰书生失落的内心。

《聊斋志异》中导致主人公生存困境的大多是黑暗的现实。《贾奉雉》中的贾奉雉不能中举,但是比他更差的诗文却能中举,因此悲愤不平,心灰意冷。《成仙》中的周生因狱卒受到仇人贿赂而差点儿被打死,后来周生和朋友成生一起归隐山林。《聊斋志异》通过营造仙境,满足主人公的愿望,让他们在欲望满足之后大彻大悟,看破名利之后回归自然。《白于玉》中的吴青庵本来刻苦读书,想功成名就之后娶葛太史之女,但是在进入仙境之后,名利财色都得到了满足而随仙人游于昆仑山。《续黄粱》篇的主人公曾孝廉在梦中入宫并做了高官,但不久被皇帝流放,在路上被冤民杀死,在冥界被阎王惩罚生前的罪行,受尽折磨。他往日在朝廷作威作福,凭借权势为非作歹,报应也十分惨烈。梦醒后,他淡泊名利,隐入山林。吴青庵和曾孝廉都曾有财有势,但是在欲望都被满足之后,领略的荣华富贵不过转瞬即逝,只有回归自然方得彻底的自由。蒲松龄用梦境和仙境满足主人公的欲望,用他们的彻悟和归隐表明外在的功名利禄不过是表象,只有在自然界中自由地生活,摆脱物质的束缚,才是人类自我最终的归宿。

蒲松龄由积极入世到后来开悟归隐,放弃对科举名利的追求,把自己的情感投射在书里,把自己的心灵安放在自然里,得到内心的宁静,从山水之间感受生命存在的意义。

2.对死亡的超脱

《聊斋志异》中创造了一个“乐死”的世界,创造了冥界地府等诸多死亡意象。蒲松龄直面死亡,用来生转世与因果报应等方式使人的生命不因死亡而彻底断绝,使生命处于一个循环的状态。

蒲松龄在《三生》篇中让人投胎为牲畜,受到鞭打驱役之苦,通过多次投胎转世让人的生命形态进行流动,人可以变为动物、植物及自然界的万物,表明人与自然生物和谐一体,以及生命是一个持续的流动状态,蕴含现代的生态美学思想。《陆判》篇的朱尔旦希望陆判官能延长自己的寿命,陆判官说:“生死一耳,何必生之为乐,死之为悲?”朱尔旦因此坦然面对死亡。陆判官用对死亡的豁达态度开解了朱尔旦,不把生死看作大事,不因生而快乐,也不因死亡而伤感,用无悲无喜的豁达态度超越生死的束缚。蒲松龄的思想和庄子的“齐死生”有相似之处,庄子认为死生一体。看破生死,那么功名利禄不过是沧海一粟,人若对生死通达,就获得了彻底的自由。《章阿端》中的戚生和自己死去化鬼的妻子一起生活,“款若平生之欢”,当亡妻要去转生的时候,戚生发出“本愿长死,不乐生也”的哀叹。在《聊斋志异》中死亡不是一切的终结,而是再生的契机,如《叶生》中死去的叶生用灵魂的形式依旧可以中举,死亡相当于给了他二次生命,依旧可以完成生前的愿望。用死亡完成对生命的救赎,用魂灵来超脱对死亡的恐惧,从这方面考虑,《聊斋志异》对人们有精神安慰的价值与意义。

二、《聊斋志异》中的生态美学思想成因

蒲松龄之所以能写出花妖狐魅与人和谐相处,互为知己的故事,离不开道家思想与个人身世经历的影响。

(一)受前代道家思想的影响

蒲松龄受道家的影响,描绘了一幅人与世间万物和谐共处的大同社会图景。蒲松龄使人与动物和谐共处,人与自然界中的动物植物甚至可以结为夫妻或者成为至交好友,和道家主张的万物同一是一脉相承的。道家主张回归自然,把人同世间的万事万物都融汇在“道”中,在“天籁”和“自然”中达到生命的和谐状态。

《聊斋志异》中也有类似的故事体现道家回归自然的思想,比如《黄英》篇中的菊花精怪都姓陶,种植菊花、喜好菊花,是菊花的化身,两姐弟的人物原型就是隐士陶渊明。这个故事无疑寄托了蒲松龄对于道家文化的认同。以老庄为代表的道家文化在两千年前就致力于思考人与自然的关系,提出“天人合一”等一系列热爱自然、保护自然、尊重自然的生态思想,是我们不可或缺的生态美学的精神财富,对于中国乃至世界的生态美学思想提供建构意义。蒲松龄的花妖狐魅与人类和谐共处的生活图景也不可避免地受到老庄哲学的影响。

(二)个人身世经历的影响

在《聊斋志异·自志》中,蒲松龄自白“知我者”在“青林黑塞”。蒲松龄在《聊斋志异》中数次发出知己难求的感叹,最后只能在青山绿水的自然界中与花妖狐魅成为精神上的知己,以“青林黑塞”为代表的自然寄托了自己的理想。发出这种感叹与蒲松龄坎坷的科举经历与曲折的人生境遇有关。对于生活中的挫折与苦难,蒲松龄只能在孕育花妖狐魅的自然界中得到疗愈和抒发。因此,《聊斋志异》中描写了很多穷苦书生得到佳人青睐,在花妖狐魅化身后的美人帮助下科举中榜而功成名就的故事。蒲松龄的感情生活也十分的贫乏,其妻刘氏是一个平凡朴素的女子,二人在生活中相互扶持,但在精神上的沟通却十分贫乏。且蒲松龄离家为吏,二人长年分居两地,身处异地他乡、客居他人屋檐之下的蒲松龄,生活得十分孤独寂寥。因此,《聊斋志异》中才会产生一篇篇抒写男女真情的爱情故事。

三、《聊斋志异》中的生态美学思想价值

《聊斋志异》中生态美学思想与后世的不少作品有相通的地方,后世作品继承了其作品中的生态美学思想并继续加以发扬。

(一)提供生态美学创作实践的重要范例

蒲松龄从非人类世界出发来思考人和自然万物的生存问题。蒲松龄通过构建一个万物有灵的世界,使《聊斋志异》成为一个生态美学创作实践的重要范例。

《聊斋志异》中包含了敬畏自然的内涵,表现出对生命及生命相互关系的理解,要求人类尊重所有生命,要求人类顺应自然,做到物我合一。《聊斋志异》中大量描写人与社会和谐共生的内容,其对人自我生存困境的超越及对直面死亡恐惧的超脱,这些内容都是值得现代人借鉴和思考的。

(二)展现“爱生”的生态美学思想

《聊斋志异》中人与自然万物和谐共生的故事让人和自然界的生命进行连接,产生生命共通共感的情节和当代伦理学一脉相承,书中建构了一个人与自然合二为一的世界,是中国古人“爱生”传统的延续。

《聊斋志异》的故事不再局限于人类,涵盖了宇宙之间的各种生物。蒲松龄站在动植物的角度思考故事,展现了动植物本身所具有的特点与性格,不违背它们的物性。这种与自然万物密切接触的眼光使得生活中寻常的事物都能成为审美的对象,蜜蜂、老鼠、虎、墓地、古寺都能演绎出一段奇妙的故事。儒家自古就有“质于爱民,以下至于鸟兽昆虫莫不爱”(董仲舒《春秋繁露·仁义法》)的“爱生”传统,佛家也有爱护生命的“爱生”文化。蒲松龄吸收“爱生”的文化传统,让故事中主人公展现恻隐之心,对自然界的动植物有爱护帮助的同情心,使得生命可以突破困境,甚至还有再生的机会,展现出作者对生命的珍惜之情。蒲松龄喜爱自然的性格让他所写的故事充满对自然生命的关注与爱护,这正是《聊斋志异》中生态美学思想的体现。

对于人类自身而言,自然界的万物都是他者。蒲松龄对于他者有关怀爱护之心,正因为他看到他者的价值,才会让植物、动物都进入他创作的理想世界,生态美学中对生命的关怀在《聊斋志异》中得以展现。《聊斋志异》中的对自然界万物生命的关怀、人与自然界生死与共的感情和生态美学文化具有同一性,既是对传统文化的继承,也对后代生态美学建构有补充和启发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