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唱歌的鸢尾花》是朦胧诗人舒婷的代表作。彼时的舒婷有两重社会身份:自我意识觉醒的青年,即将步入婚姻的准新人。此诗歌细致地刻画了舒婷沉浸在爱情中的同时又清醒地意识到要主动承担社会责任的纠结矛盾心理,但最终这种矛盾被克服。“三角梅”是诗中的一个意象,也是诗人情感的分水岭,它对诗人起到情感引领的作用。
本文通过分析能代表诗人复杂情感的“三角梅”这一重要意象,结合其出现的中心位置,将诗歌情感走向分为两部分,帮助读者认识三角梅的情感引领作用并理解诗人的复杂心绪。
三角梅得名于三枚花瓣,是现实生活中确有的一种植物。它有两个积极向上的花语特质:一是没有真爱是一种悲伤,拥有真爱才能快乐,爱情的到来是令人渴望的,它用来表达对爱情的忠贞与执着;二是热情、坚韧不拔、顽强奋进,常用来表达对理想的追求。两个象征义在《会唱歌的鸢尾花》中均有映射并分别对应诗人的两种情感:对爱恋的执着和对历史责任感的追求。对爱恋的执着是小情,对历史责任感的追求是大义。
“三角梅”作为《会唱歌的鸢尾花》中诸多意象的其中一个意象,出现次数虽不频繁,仅仅一次,但它被放在了诗歌最中央、最核心的章节,即第九节当中:“我情感的三角梅啊,你宁可生生灭灭,回到你风风雨雨的山坡,不要在花瓶上摇曳。”
若要把这首诗按照上文提及的两种情感进行分解,“三角梅”意象则是这两种情感的分水岭,引领诗人情感发生转变:由小情走向大义。前六小节为第一部分,叙写自己的热情爱恋;第七、八小节是第二部分,也是情感过渡部分,从第七节“等等?”开始,诗人的小情向大义过渡;九至十六小节是第三部分,随着三角梅的出现诗人作出了明晰的选择,情感变得越发坚定。所以,梅有三角,情只有两向:爱恋与祖国大义。
一、“三角梅”出现前的情感走向:爱恋的沉溺与觉醒
诗歌第一节至第八节,意象选择的时间、空间跨度大、容纳度高,虚实结合。舒婷朦胧诗中呈现一如既往的象征主义。此时三角梅作为意象虽尚未出现,但其第一个花语特质—对爱情的忠贞与执着,早已投射到文本中,表现为诸多具有不透明性的意象。
第一节“鸢尾花”明丽隽秀,只愿开在爱人小小的掌下,依恋着爱人;第二节的意象颇具西方童话色彩,以圣诞节为底色,用“溜冰鞋”“风铃”“斜塔”“圣诞树”“神笛”“焰火”“喷泉”描画出一个在雪夜与爱人肆意撒欢儿的浪漫画面。第三节代入青年插队背景,特定历史背景下的“小篮子”“丰产田”“旧水壶”“脚手架”等,“固执”地“呜咽”着向亲密爱人诉说着委屈。
第四节的意象选择由实物转向虚无缥缈之流,该节多次再现一个元素—梦。“现在我可以做梦了吗?”“让我做个宁静的梦吧”“让我做个安详的梦吧”“让我做个荒唐的梦吧”“让我做个狂悖的梦吧”。这个梦,是绚丽多彩、变幻无端的,可是和亲密的人在一起,无论什么样的梦境都是柔情蜜意又饱含爱恋的。对照第十五节的“浅色衣裙”“淘气的手”,诗人塑造的主人公形象是恋爱中灵动跳脱、爱撒娇打嗔的小女孩,小女孩的脸色是“绯红”的,羞涩却不怯懦,真挚大胆地向梦境对象倾诉爱意:“你是我的”“涌起热情的千万层浪头千万次把你淹没”。“梦”的对象便是“亲爱的”,舒婷的爱情观是独立与平等,是绝不做攀缘依附的凌霄花,对诗歌志趣相投的二人只需要最简单爽快的婚礼仪式,质朴中越见真诚,所以她笔下的爱情是如胶似漆且极其热忱的。
第五节的意象所塑造的空间夸张跳脱,“我们”走出地球,奔向月球,只要两个人的心拧在一起,灵魂彼此契合,背后哪怕是“尖锐的啸声”“雪崩”也不足为惧,都可以变为温暖的“阳光”,恬适的“田野”。第六节意象的选择则在时间层面呈现出夸张跳脱的特点,从古到今,即使是九五之尊的“帝王”也扰不了两个人在黑暗中静谧又炙热的耳语。诗人前六节在爱恋的二人世界中流连忘返,恋恋不舍。
诗歌第七节笔调骤转,“等等?”“那是什么?”连用两个问号,情绪开始紧张焦虑、迷惑迫切,引人入胜。“那”指“猩红的节拍”,当主人公沉浸晕眩在小情小爱中时,一声遥远而又清醒的呼唤传来。背上的“十字架”是沉重的,是信徒倍感痛苦却无比敬奉的,故而十字架是被坚定选择背负的信仰之物,它寓意着沉重的责任感、救赎。
第八节,“我”来到“环形山”,“环形山”象征着思虑碰撞的牛角尖,也隐喻那个复杂的年代。“我”在圆形的地界里打转,迷茫痛苦,找不到出路。爱情那样炫目而不可辜负,祖国大义固然敬奉却心有余而力不足。应当作何选择?“我”找不到出口。可这样的迷茫是极其短暂的,“我”不容许自己困在里面,要迅速唤醒理性,迅速砍出一条路并跳出来。
二、“三角梅”出现后的情感走向:奔赴大义
第九节,“三角梅”意象终于出场。诗人不愿做花瓶上只会盈盈摇曳的花朵,要做不被束缚的“野天鹅”。诗人的情感在此刻不再模糊纠结,变得明晰。“宁可……不要……”“即使……也要……”诗人尽管不愿意从安乐之中跳出,却清醒意识到不得不前往召唤之路,这不是可做可不做的事,这是不得不做的事,这是必须做的事。纵然痛苦,纵然心有余而力不足,亦向往之,只要有“速度”,任何投入都为时不晚。诗人坚定的理想信念,对中国光明前途的呼唤跃然纸上,对理性的渴望呼之欲出,那呼唤是热血沸腾的,是充满豪情壮志的,“我”要去摆脱迷惑和挫折!要去追寻真正的自我!漂亮的“鸢尾花”是我却不是完整的我,是我的B面—次要面,“我”要唤回的是A面—主流面,让它带领“我”、占领“我”的理性。
第十一节,“泉水纵横的土地却把路标交给了花朵”,三角梅作为花朵开始发挥情感引领的作用。诗人借花表意,用三角梅的第二个象征义引领诗人的理性回归,这种情感引领体现在:暂且将感性的爱情置后,允许它存在欲求不得的结局,让位于社会责任感。“大道扭动触手”“泉水纵横的土地”象征着挫折,暗指当时黑白颠倒、是非混淆的生活,暗示着一切都是虚无的年代。然而苦难带给人的不全然是苦难,它给青年人带来痛苦的同时,也激发了青年人的积极思索。然而理性和感性不是你死我活的关系,是你强我弱,是交杂着的关系。诗人的真实可爱之处在于,但凡是美好的东西都是值得珍视的。在第十二节中,诗人通过“亲爱的,举起你的灯”“不会做算术的笨姑娘”“独一无二的声音”直抒胸臆,表明“我”希望得到爱人的支持,得到最坚实的依靠,从最温暖的港湾出发,奔向最寒冷的暗流,触碰最险的礁石,主动地去承担历史责任。理性的“我”引领感性的“我”,走过“市街”“广场”“南瓜街”“荒原”等地,从“市街”到“荒原”,产生的距离是艰难的一段距离,这段距离或许就是前途坎坷复杂的革命道路。不过在“花朵”的引领下,纵横的情感泉水将会汇成溪流,万难可排,那是乐观、昂扬的情绪。
自诗的第十三节至诗末,小三角梅越发坚定,不再含蓄,而是深沉地歌颂“中国母亲”。祖国是母亲,是挺拔丰茂的桦树,是广阔无边的天空;自己是女儿,是“桦树苗儿”,是“蔚蓝的小星星”。诗人向祖国述说自己蓬勃的爱意。若说与亲爱的人沉浸在糖蜜似的梦境中是小情小爱,那么对祖国母亲的爱则是大爱—对理想大义的爱。
“如果子弹飞来/就先把我打中”,“我”首当其冲,我们仿佛能看到一个柔柔弱弱的女子,迈着铿锵的步子,腰板直直的,双臂张开,拥抱着子弹。我们仿佛又看到,一个、三五个、一伙、一群青年张开了双臂:长的、短的、健硕的、孱弱的、修长的、粗短的、小麦色的、皙白的……双臂勾着双臂,手连着手。一个“先”字,是无私奉献,是为国牺牲,是理想与大义。纵使“我”血流而亡,也会化作一团火焰燃烧,那是“化作春泥更护花”的痴,不是对爱情的痴,是对理想的痴,是逆境中触底的反击,是自古至今中国式的浪漫。
第十六节,假设“我”不幸为此牺牲,“我”也不会遗憾,因为“我”所在的青年队伍已经为大众带来了和平和幸福,“橄榄树”“鸽子”是最经典的“和平”的象征。等到和平幸福到来的那一天,请在千千万万的和平和幸福中寻找“我”,那是“我”信仰投射、奉献、倾洒之地,在千千万万的人身上都能看到“我”的身影。
三、“鸢尾花”:“三角梅”孪生花的
情感隐喻
舒婷的家里有一个大花园,她格外留意花,含情的花是她的眼睛,也是她观察世界的窗口。而分析花这一意象,对体悟诗人的情感很有帮助。本诗中共出现两种花—三角梅和鸢尾花,作为仅出现的两种花之一的鸢尾花,必然是不得不关注的情感寄托之物,它是诗题也是诗歌的重要意象。“会唱歌的鸢尾花”意象同三角梅一样,出现次数并不频繁但位置突出,分别位于诗歌的第一节“我已变成会唱歌的鸢尾花”和最后一节“找到你的会唱歌的鸢尾花”。
鸢尾花和三角梅如同孪生花,承担相似的作用,它隐喻着诗人对美好爱情的畅想和对理想大义的追求。这一“孪生”隐喻作用可以通过分析其花语特质来确定。以“浪漫国度”著称的国家—法国,就把鸢尾花作为国花,鸢尾花被赋予美好、幽芬、自由、光明之意,因而它成为舒婷笔下婉约意象的代表亦是顺理成章。诗中的鸢尾花虽是花瓶之物,但摇曳着的花儿可以吸引亲爱之人的目光,表现出诗人对美好爱情的畅想;但它的花骨朵儿如鸢的尾巴,鸢是鸟,也是“忙趁东风放纸鸢”中的风筝,所以鸢尾花还是想要飞翔的花朵,表现在:“我”不愿只在花瓶中摇曳,要做就做与众不同甚至还会唱歌的鸢尾花,“唱歌”是实在的本领,也象征着“我”除了爱情之外的别样追求:理想与大义。鸢尾花终会凋落枯萎,但它“会唱歌”,余音依然婉转悠扬,依然拂人心弦。那虽残缺却铿锵的音符,奏的是理想大义、光明和未来。
鸢尾花的“孪生”隐喻作用也可以通过其出现的位置来分析。如果把三角梅比作是衣服正中央的一枚扣子,把衣服分为上下两部分,那么根据出现的位置,鸢尾花则是衣服的第一枚扣子和最后一枚扣子,虽位置不同,但第一枚扣子恰好位于上半部分,最后一枚扣子恰好位于下半部分,同样能起到情感分界的作用,但是没有中间的那颗扣子,我们界定情感过渡的关键节点便无从谈起。
除了分析鸢尾花的花语特质和出现的位置,也可以从相关的绘画作品来确定其“孪生”作用。后印象派画家凡·高也有一幅名为“鸢尾花”的绘画作品,它被称为凡·高在“圣雷米时期最伟大的作品之一”。在经历过世间百态后,在去世的前一年,凡·高创作了这幅画。作品中所描画的鸢尾花,鲜活却又忧伤、孤独、不安。诗人舒婷在诗歌中呈现出的纠结拧巴的情绪和其如出一辙。如果舒婷的“会唱歌的鸢尾花”有颜色,它应当和凡·高的画作一样,也是蓝色的。因为蓝色中有生命的清新、生机,有娉娉袅袅的纤细,那是一种柔和轻盈的姿态,又有难以揣度的愁楚与凝结成一团的苦痛,有特立独行的孤傲。诗人感到痛苦与无奈,但依然向往美好生活和坚定的大义。
写作《会唱歌的鸢尾花》时的舒婷正处于结婚前夕,新婚的喜悦让她沉浸在甜蜜的爱恋中。可是作为社会忧患意识早已觉醒的诗人,舒婷并没有耽于爱情滞步不前,她从爱情出发却超越爱情,她为爱情歌唱,也为祖国苦难的历史与现实而叹息,凝重的时代下个体生命开始抗争,诗人对生活柔情的渴望与奔赴大义的坚定纠结着,因而形成了一种诗歌内在的张力。
三角梅是诗人情感的象征与映射,两个象征义以七八节过渡部分为界,在前六节和九至十六节分别发挥作用,需要注意的是,诗人将大义置前却也没有抛弃个人对爱情的渴望,正如生长在同一朵花上的花瓣,一大一小,共生共存,互相抢夺诗人思虑的养分,也共同绽放在渴望的枝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