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女冠诗人凭借独特的身份和智慧才情,成为唐代诗坛上格外引人注目的群体。李冶、鱼玄机更是女冠诗人中的佼佼者,她们交游广泛,自由地出入于社会上层交际圈,并创作了许多艺术成就颇高的作品,对唐代乃至中国古代文坛都产生了影响。然而,生存空间的相对自由并不能改变女冠诗人尴尬的世俗处境,她们也面临着种种由特殊身份带来的困境,而她们对自身困境的思索和反抗体现出了强烈的怀疑精神和批判意识。

李冶、鱼玄机的身份困境及其思索与反抗

一、生存状态

唐代道教的兴盛和社会上的崇道之风兴盛,甚至影响到了当时的女性世界,不仅男子纷纷投身于道教修行,女子入道也成为当时的风尚。正因如此,诗坛上出现了一批特殊而引人注目的女冠诗人群体,其中李冶、鱼玄机无疑是最耀眼的明星。据元代辛文房《唐才子传》记载,李冶入道的原因是其父亲为其幼时所作的《蔷薇诗》而担心,诗中的“经时不架却,心绪乱纵横”一句,让其父亲认为“此女聪黠非常,恐为失行妇人”,所以将她送入道观让她清心静修。而关于鱼玄机,根据《唐才子传》中的记载可知,她只是李亿的小妾—“咸通中及笄,为李亿补阙侍宠。夫人妒,不能容,亿遣隶咸宜观披戴”,因婚姻破裂,鱼玄机被抛弃,在咸通七年(866)出家咸宜观。对于身处困境的李冶和鱼玄机来说,成为女冠诗人,一方面可以让她们更快地解脱生存的忧患,另一方面也能逃避世俗纷争的干扰,拥有一个相对自由的私人领域。道观神圣清幽的氛围,不仅能够让人心境宁静,静心修炼,还有机会结识异性诗友,享受自由和洒脱的生活。

在古代社会中,女性的交际机会相对男性来说非常有限,因此,大多数女性诗人的创作都受限于闺阁之中。而李冶和鱼玄机则拥有比其他女性诗人更广泛的社会交往机会,使她们得以进入寻常女子无法企及的领域,拓宽了视野,丰富了学识,对社会和人生有了更深刻的理解,此外,她们本身已经具备相当的学识修养,并常常与文人雅士相互应和、唱和,谈情说笑。受到这种文化氛围的熏陶,她们逐渐以一种豁达的姿态思考世俗情感,审视当前的境况,探索生命的意义。因此,她们的作品主题丰富多样,内涵深刻,艺术水准高超。另外,与文人交游这种独特的生活方式对她们的诗作广泛传播也起到了极为重要的作用,她们以独特的生活经历和思想追求,书写了内心的感悟,审视了人世百态,在文学史上取得了杰出的地位。

二、身份困境

(一)婚姻爱情困境

女冠诗人得益于特殊的身份,不受世俗的局限,相比于宗法社会中的其他女子有着相对来说更加自由的生活方式,她们能以平等的心态与男性交往,不受世俗的束缚,展现出自信和狂诞不羁的个性。女冠诗人对于浪漫爱情和自主婚姻充满了渴望,这是她们情感世界的支撑。与其他古代女性相比,女冠诗人由于身份和环境的特殊性,展现出了更加大胆、热烈、直率的态度。例如,李冶在《感兴》诗中坦率地表达了自己的相思之苦:“玉枕只知长下泪,银灯空照不眠时。”思念的愁绪难以化解,只能彻夜流泪。“却忆初闻凤楼曲,教人寂寞复相思”之句则真挚地表达了对纷扰尘世中热情奔放的爱情生活的向往。诗中情感真挚,不论是描绘自己深受相思之苦的心情,还是对美好爱情的向往,李冶都表达得热烈而真诚。

就婚姻而言,儒家家庭伦理观念要求女人要对丈夫顺从、伺候公婆、教育子女,成为贤妻良母,这种千年以来的文化背景对女冠诗人有着难以磨灭的影响。因此,尽管她们生活在自由浪漫的道家世界之中,但外部社会道德观念不可避免地影响了她们生活状态和地位的稳定。被排除在正常的家庭宗法关系之外,不能拥有寻常妇人所拥有的正常婚姻生活是她们最大的人生痛苦。例如,鱼玄机被丈夫李亿弃置于道观后,一直念念不忘的就是与丈夫重新团聚、重归于好。为此,她倾尽全力用感人肺腑的诗句感召丈夫与自己重新走到一起。然而过往恩爱的甜蜜时光一去不回,“书信茫茫何处问,持竿尽日碧江空”(《书情寄李子安》),情郎杳无音信,留下的只有漫长的等待和无尽的孤独。《春情寄子安》中“莫听凡歌春病酒,休招贤客夜贪棋”之句更是以女性特有的温柔对李亿进行的细心劝慰。“这里,女冠诗人多情中的隐忍与隐忍中的多情,实际蕴涵了特定时代中女性现实诉求的深刻含义:只有寻觅佳偶、结成美满姻缘,争取敬祖、能养、有后的生活方式,才是她们人生价值选择的最终结果。”(俞世芬《唐代女性诗歌研究》)而纵观二人的人生遭遇,她们总逃不过热烈追求爱情而不可得,婚姻失败被弃的命运,这是她们人生面临的一大困境。

(二)对女性主体价值认识的困境

正如波伏瓦在《第二性》中所说:“人们将女人封闭在厨房里、贵妇沙龙里,却又很讶异她视野狭隘;人们翦除了她的羽翼,却又为她不能飞而叹息。”中国古代社会中的女性角色被封建礼教限制在家庭内部。李冶、鱼玄机这样的女冠诗人一方面努力展现女性自身的价值,积极批判男权中心的地位,同时她们却又以男性的胸襟和行为作为衡量理想女性形象的尺度。为了提升自己在话语中的分量,她们会自觉或不自觉地吸收男性文化,并模仿男性的口吻,以排除男性文人对她们作品的排斥感,这也导致了女冠诗人在创作时常常具有“拟男”的心态。李冶被刘长卿称为“女中诗豪”,而胡震亨在《唐音癸籖》中更是将她的诗评价为“大历正音”,这表明李冶在创作时以男性文人的主流诗风为参照和模仿对象,追求豪放奔放的诗风和老练纯熟的意境,这使她的诗在整体上与男性诗人的创作理念相符合。鱼玄机以男子的身份写下的悼亡诗以及她对于“自恨罗衣掩诗句”(《游崇真观南楼睹新及第题名处》)的感叹,反映出她渴望拥有男性所特有的某些社会权利,从这一点来看,鱼玄机不仅希望在女冠的身份中跳脱出世俗女性的一般定义,甚至期待在某种程度上成为男性,以实现她对于女性定位的彻底超越。

为了获得男权社会体系的认同,李冶和鱼玄机有时不得不放弃女性的性别立场,自觉地以男性的文化身份参与进来进行歌咏和抒情。“总体来看,传统性别文化以否定女性个体的自我意识、自由意志及行动自主性为主要特征,它最终使女性个体由‘自我导向的人格变为’他人导向的人格。”(《唐代女性诗歌研究》)这是才貌双全的女冠诗人所面临的不可避免地对主体价值认识的困境。

三、对身份困境的思索与反抗

(一)对婚姻爱情悲剧处境的思索与反抗

传统的道德教化使得女性在种种礼教规约下逐渐愚化和自我麻痹,听从父母之命和媒妁之言,然后仰仗于夫权家庭过完一生;一旦被丈夫所抛弃,大多数女性只能选择默默接受,恪守道德的规约,忠诚地遵循封建社会的女性的从属角色。但是李冶和鱼玄机却不是这样,她们一次次地付出真情,努力争取,渴望得到纯粹的爱情,寻找可以依靠一生的伴侣。然而,她们对真爱的坚持换来了越来越多的失望,面对这种困境她们并没有堕入愁苦中无法自拔,而是在与相思寂寞的痛苦抗争中努力寻找自洽的出口。爱情幻想破灭的痛苦反而激发了她们深刻的女性意识,使她们从对不切实际的爱情憧憬中清醒过来,并且开始认真地反省自己的人生。在深思中,她们看破了情感悲剧的根源是男子的“薄情”,在权力的阴影下,夫妻之间的情感原来竟显得如此脆弱。她们这种对于爱情和自我命运的深度剖析,打破了旧时女性的沉默和困惑,引领她们重新找回女性的理性精神。

她们在诗歌里醒悟,情感悲剧的真相是男子的无情背叛,这是女性在压迫体系中发出的力量之声。如同鱼玄机在经历了无尽的痛苦后明白了男性的冷血无常,《送别》便是她痛定思痛的结晶:“水柔逐器知难定,云出无心再难归。”鱼玄机曾经放弃名分,无畏地做了张籍的小妾,全心投入却未换得坚贞不渝的爱情,张籍的冷漠让她一度失落,沉浸在无法自拔的悲伤中。这首诗巧妙地借景抒情,把男子喻为无常的山云,而女子则如无形之水,逐器流转,没有安定的生活,更没有独立的个性。对于女性难以割舍对男性的依靠,以及这种依赖造成的长期孤独,诗人都有着深刻独到的见解。和《送别》一样,李冶在《春闺怨》中也以强烈的情感表达了自己浓烈的思念和不愿再忍受绝望等待痛苦的决心。在封建时代,妇女被抛弃是一件寻常事,绝大多数的女子面对这种境遇都只能选择顺从和屈服,而李、鱼二人却对这种情况保持着超越时代的清醒,并且能够直率地表达出对不公遭遇的不满之情。

李冶、鱼玄机的情感经历丰富,所以她们对男权封建社会中的爱情、婚姻关系的虚伪和不公有着更深刻的认识。鱼玄机在《赠邻女》一诗中,以直接而犀利的文字,表达了对男子薄情的愤慨和绝望。她不再甘心被束缚在婚姻的牢笼之中,而是选择了追求自由和纵情的生活方式。她的态度和形象,挑战了传统的女性角色,并表达了对封建礼教的不屑。“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鱼玄机将自己的生命体验融入诗歌之中,为女性发声,呼吁女性走出苦闷的境地,追寻属于自己的幸福。与之类似,李冶在《八至》一诗中,以干脆利落的文字,揭示了世俗夫妻关系的虚假:“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通过对自然和人世的观察,李冶发现了夫妻关系中甜蜜和冷漠、亲密和疏离之间的反复无常。相比鱼玄机,李冶更为深刻地理解到了男人的情少义薄和朝三暮四的本性,从而认为真正有心的情郎是不易得到的。李冶以微妙的方式描绘了对爱恨情仇的复杂情感,这样的描写只有在经历过沧桑和情感磨难后才能做到。

虽然对于爱情的追求成为李冶和鱼玄机终身的苦闷,但她们从中开始了理性的思考,超越了文学中塑造的自怨自艾、柔弱无力的女性形象。她们勇敢地蔑视封建礼教,并且开始在自身困苦的现状下进行一定程度的抗争,这些行为都展示了一定程度的女性意识的觉醒。她们的诗歌不仅仅是情感的宣泄和思想的倾诉,更是充满了对整个社会风气的质疑和呐喊。

(二)对女性主体价值的思索与反抗

等级观念严格的封建社会限制剥夺了女性对自我价值和存在意义的探索,使得她们在封建制度日益壮大的阴影下迷失了自我。然而,像李冶和鱼玄机这样的女性诗人却勇敢地挑战这些社会约束,热情地歌颂女性的才华。李冶的《蔷薇花》可以被视为对其个人才华和美貌的一种肯定:“深处最宜香惹蝶,摘时兼恐焰烧春。”蔷薇花的香气和露水的清新象征着诗人对美好生活的向往,“焰烧春”强烈传达了对生命的热爱。她用蔷薇花的娇美来隐喻自己的才华和魅力,通过“焰烧春”的描绘展现了她对生命的乐观态度和热情。该诗不仅展示了李冶如蔷薇般娇艳的自我形象,也表达了她对生活中所有美好事物的追求和憧憬。与此同时,鱼玄机的《卖残牡丹》与《蔷薇花》的主题不谋而合,鱼玄机将自己比拟为华美而高贵的牡丹,尽管颜色鲜艳、芳香四溢,却孤独地散落在路边,经受风雨的侵蚀,直至尘归尘,土归土;若是被置于皇宫,地位将一跃而升,价值不可估量。诗中的牡丹恰是诗人自信、才华横溢的最佳象征,她相信,只要有合适的机会,定能赢得众人的钦佩。但是,当看到金榜题名人的得意时,鱼玄机又感到深深的失落和无奈,在《游崇真观南楼睹新及第题名处》一诗中发出了“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的抗争性感慨。鱼玄机的“自恨”和“空羡”反映的不只是个人的无奈,更是对性别不平等现象的批判和对自我价值的坚定自信,她不仅仅表达了对于女性在社会中地位的不满,也透露出一些平权观念的萌芽,展现出一种不愿才华被埋没的勇敢精神,表明了她对社会公正的渴望和对性别平等的强烈要求,这种勇气和视野在当时是十分罕见的。

在唐代相对开放的时代背景下,像李冶、鱼玄机这样的女性的社会意识有所觉醒,她们期待着自己的才华被看见,自我价值得到认可,这在当时看来还是很超前的思想。谭正璧在《中国女性文学史话》中认为,女冠诗人“和一般女道士不同,她们不仅是识字而已,她们都有她们自己的思想。她们一方面在生活中相挣扎,一方面又发现了人类社会对待女性的不平等”。她们在生活中挣扎的同时,也意识到了社会对女性的不公平待遇,这种对自我价值和才华不被重视认可的不满和批判是对旧传统和价值观的挑战,标志着她们以女性的独立意识以及人的立场进行世界观和价值观的重新评估和追求,这种觉醒和追求不仅是对个人生命意义的探索,也是对社会公正和平等价值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