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命的幽深处”游弋——陈思和《从广场到岗位》读后

《从广场到岗位》,陈思和著,文津出版社出版,2024年9月出版。

时光荏苒,陈思和老师迄今已在大学从教42年了。恰逢其时,他的新著《从广场到岗位》新鲜出炉。乍看书名,人们会以为它是一本旧作新编,“广场”“岗位”这些在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领域中耳熟能详的概念,早在1993年便由他在《试论知识分子在现代社会转型期的三种价值取向》中提出,它对20世纪以降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发展轨迹作了极富原创性的阐释;尽管争议频现,但已成为相关领域研究者绕不过去的话题。但细读全书后发现,它全然不是将以前论文加以辑集改编,而是一部新写的著作。更为引人瞩目的是,它抛弃了论著或论文写作的固有模式,采用了一种令人耳目一新的文体,以自我言说的方式将以往数十年间提出的诸多关键语词作一番细密的梳理,在回瞻其萌芽、生成、发展的轨迹中重新作一番整体性的阐述。思和师计划写作六本,如今面世的《从广场到岗位》则是这一系列著述的第一本。

全书除开场白和结语外,分为五个单元,作者详尽翔实地展现了“广场”“岗位”等词语浮现的具体历史场域,并以晚清以来知识界的发展大势与流变为背景,追溯了其形成的内在理路,其间渗透着鲜明的个人化思考与情感体悟。因而这部新作的很多段落带有回忆录的色调,只不过它不是聚焦个人的生活事件,而是其精神发展成长的历程。从这个意义上说,它是一部理论形态的个人回忆录,前些年钱理群先生的《我的精神自传》与之颇有异曲同工之妙,但后者对个人生活的描述占据了更多的篇幅。

《从广场到岗位》是一部相当奇特的文本。从外观看,它采用作者口述方式,带有相当口语化的色彩和鲜明的现场感,行文流畅明晰,罕有晦涩难解之处。由于全书插入了作者本人和其他学人先前与论题相关的诸多文字,它便不再是一个单一层面的文本,而与那些文本交叉、重叠、折射、扩展,乃至程度不一的反思与修正。它仿佛成了一部蕴含着多视角多声部讲述、声辩、驳诘的复合文本,思和师不仅和自己,还与朋辈友人以及先贤进行严肃的对话,在当下全新的时代氛围中拓展、深化着已有的精神空间。

回顾以往的治学经历,思和师在书中如此夫子自道:“我在20世纪90年代研究文学史理论的时候,很大程度上把这项研究工作视为一种实验。我不是事先周密设计了一套理论体系,然后去著书立说。我几乎都是用单篇论文的形式探讨文学史理论关键词的各种可能性。”学术研究就其本义而言就是一项探索未知的智力冒险,如果答案一清二楚地放在眼前,又有什么必要去研究呢?这种拾人牙慧的研究又会有什么价值呢!作者在书中论及李长之对五四精神的批评时,引用了他提出的“生命的幽深处”这一措辞。李长之先生的这一提法对思和师的研究曾产生过重大影响,他渐渐领悟到,“而所谓‘生命的幽深处’恰恰是我们长期缺乏关注、视而不见的新的研究空间。文学史上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幽暗深邃的空间,正是需要我们去探幽寻胜、有所发现的。”

很长一段时间里,人们对于新兴的理论名词话语习惯于吹毛求疵,难以容忍有一丁点粗陋、不完美之处。他们期盼的是一个尽善尽美的论述框架,层层递进、形成闭环完美的论证。但它貌似无懈可击,其实阻断了思想进一步深化、开拓的可能性。思和师有关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的许多关键词术语(例如“民间”“20世纪中国文学中的世界性因素”“无名”与“共名”以及“新文学发展整体观”等)自问世以来,经常被人指斥为存在着含义不清、边界不明、态度暧昧等缺陷。熟悉思和师的人都知道,他从来都不是从一个先定的概念框架出发展开论述,而是通过对个别、具体的问题研究,不断开辟出新的研究空间,抽绎出新的理论解释。而上述那些贬义语展示的恰恰是他探索、思考时的真实情状,是对说不清道不明的“生命的幽深处”的碰触。自然,思和师并未止步于此,而是努力“通过解读一系列创作文本,不断地充实和丰富关键词内涵,使关键词逐步显现出自身的丰富性和多义性”。任何人都不可能穷尽真理,生命的幽深处总潜藏着未知的机理、脉络,它永远等待有心人进一步的探索,而思和师正是这样一个目光敏锐犀利的有心人。对于广场、岗位这类关键词,思和师的这本新著本身就是一次新的阐释,将先前被遮蔽的隐微层面曝光于世。

在此,我想起穆旦当年写下的诗句,它们向生命的幽深处投上深情的一瞥:

静静地,我们拥抱在

用言语所能照明的世界里,

而那未成形的黑暗是可怕的,

那可能和不可能的使我们沉迷。

而这一“生命的幽深处”不仅仅存于业已逝去的往昔岁月中,它更遍布于当下的时空、在周围热气沸腾的生活之流中。无论是对“广场”“岗位”等术语的阐发与辨析,还是对其他中国现当代文学史研究话语构架的搭建,思和师孜孜以求的并不仅仅是纯学术的探究,更多的是通过理论话语的阐释,表达自身在当下的生命体悟与感受,表达一个知识者在时代巨大的变革潮流中精神上的探究与回应。早在上世纪80年代,他在谈及《中国新文学整体观》一书时曾坦言:“一个知识分子,如果对当代生活没有激情,没有热望,没有痛苦,没有难言的隐衷,那么,他的知识、他的学问、他的才华,都会成为一些零星而没有生命力的碎片;文学研究虽然不同于文学创作,但在冷静的学术研究背后,仍然需要精神上的热情支持。”不难发现,30余年前他对新文学发展中的“现实战斗精神”“现代战斗意识”和“忏悔意识”等论题的阐发中秉持的学术激情和现实关怀,沿续到了今天,也成为《从广场到岗位》一书的主基调。它映射出百余年来中国知识者精神追求与上下求索的轨迹与传统,给人以多方面的启迪,并激发人们勇敢地勘察迈向未来的路径。